在电影的世界里,导演常被誉为灵魂,演员被记住为光鲜的面孔,摄影则以画面之美令人惊叹。然而,有这样一个工种,往往默默无闻,却几乎决定了一部作品的生死走向——剪辑。
作为中国著名的电影剪辑师、中国电影剪辑学会会长,周新霞在数十年的创作历程中,见证了中国电影从胶片到数字、从传统到AI的巨大变革,也在无数个深夜里,独自面对庞杂素材,思索如何让镜头和情绪在银幕上完成最精准的“呼吸”。

剪辑师周新霞(右)接受《时代面孔》总编辑谷丰专访
“背锅侠”的委屈与担当
“观众看完一部好电影时,会说导演真棒、演员演得好,很少有人提到剪辑。但要是电影不好,他们第一句话就是:‘这片子剪得真差!’”采访伊始,周新霞笑着调侃,语气却带着一丝无奈。在她看来,剪辑师常常是“背锅侠”。
她打了一个比方:“剪辑就像厨子。你得先有菜,有料,我才能变着花样给你做出满汉全席,或者一碗小面。没有素材,再高明的厨子也做不出菜。”她又说:“有时候更像裁缝。根据布料和人的气质来设计衣服,但前提是你得有布。”
然而,这份“委屈”背后,藏着的是巨大的责任感。著名导演普多夫金曾言:“电影不是拍出来的,是剪出来的。”周新霞深以为然:“各个部门的创作、所有的辛苦,最终都压在剪辑师的肩膀上。你得把这些碎片组织成一条有力的叙事线,把导演、演员、摄影的心血转化成观众能理解、能触动的作品。”
集体创作的“最后一关”
在她的理解里,电影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是一门集体艺术。作曲家可以独自谱写旋律,画家能独自挥洒色彩,但电影必须依赖十指合拢才能托起一捧水。导演、演员、编剧、摄影、美术……每一个环节都不可或缺,而剪辑师恰恰是汇聚所有能量的那一环。
“我经常夜里三四点醒来,脑子里反复琢磨昨天的剪法,什么地方对了,什么地方还不对。那种担子太重了。”她坦言,好的剪辑绝不是机械拼接,而是带着理解、情绪与再创造。剪辑师既要懂剧作,懂镜头语言,也要懂表演,甚至要懂得“偷镜头”——从演员不经意的瞬间中拼贴出全新的情感表达。
在《潜伏》中,她印象最深的是孙红雷临上飞机前,将党费藏进鸡窝的场景。没有一句台词,只是一个表演性的动作,却因为剪辑的恰到好处而成为全剧最让人落泪的瞬间。“那是情绪语言的力量,不解释,不说破,让观众自己感受。”她的声音低下来,眼神闪着光。
“大胆动刀,小心收拾”
谈起职业生涯中最艰难的时刻,周新霞毫不犹豫地提到了陈凯歌导演的《荆轲刺秦王》。那部作品光拷贝就出了三版,每一次推翻重来。她说:“每一稿都有它的妙处,但最终要选择一条最能支撑叙事的路径。那种一次次进入、一次次退出的折磨,只有剪辑师能体会。”
而在《横空出世》中,她更是做出了残酷的决定——几乎整条年轻演员的戏线被剪掉,只保留了李雪健和李幼斌的故事主线。
“我到现在还觉得愧疚。但就像罗丹砍掉那只过于完美的手,整体需要力量,有时候只能舍弃再漂亮的局部。”说到这里,她沉默片刻,又补上一句:“这就是剪辑师的宿命。”

情绪是未来的方向
随着电影语言的发展,剪辑观念也在悄然更新。从最初追求动作和时间空间的精确连接,到后来注重情节的连贯,如今她认为最重要的已是“情绪的连贯”。
“我现在经常强调,信息要浓缩。就像意大利人那一小杯卡布奇诺,浓得能喝一下午。上一场情绪表达清楚了,就不要啰嗦;下一场情绪需要的,就直接推上来。把多余的都去掉,只留给观众必须的东西。”她把这种方法称为“用情绪推动剪辑”。
这种叙事方式与完形心理学相通:不给观众画满,只点几个线索,让他们自己补全。“度”是关键。给多了显啰嗦,给少了观众又看不懂。她坦言,这是最难把握的艺术功力。
从胶片到AI:浪潮中的坚持
周新霞的职业生涯,几乎与中国电影技术的发展同频。1995年,她成为国内第一位用电脑剪电影的剪辑师,那时被称为“吃螃蟹的人”。“很多没跟上来的同事后来都转行了。我坚持下来,是因为我认准了浪潮不会等人。”
如今,AI正以惊人的速度进入影像工业。她再次选择迎上去。最近,她在一个项目里尝试用AI生成画面来弥补缺失的素材。“当然不容易,但必须得学。你要是停两年,这个圈子就没有你了。”
在她看来,AI不会取代剪辑师,反而会成为新的表达工具。“关键还是你要懂得用情绪、用电影语言去讲故事。工具变了,艺术规律没有变。”
永远学习,永远心动
问及未来规划,她的回答朴素而坚定:“永远学习,永远不满足于今天的创作。艺术规律就是你要不断重塑自己,不重复别人,也不重复自己。”
她笑着说,虽然剪辑常被视作辛苦枯燥,但对她而言,那是一种养分。“我常常一坐到台子上,外面的烦恼全忘掉了,立刻进入剧情里。我被养着,被滋养着。”
她曾在剪电视剧《让爱做主》时,被王学兵的表演打动到反复落泪。“演员动了真情,你感受得到,你会被感染。那一刻我心动了,我才能捕捉到最好的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