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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煜:任纵享乐与意兴投入

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 | 作者:叶嘉莹 | 发布时间: 2024-08-30 20:17:27 | 277 次浏览 | 分享到:

  无论是多么好的歌舞,总有散场的时候,李后主是直到散场,他的意兴都没有减少。“归时休放烛花红”,他说等我听完了歌舞,要回到寝宫去休息的时候,“休放”,不要让蜡烛的烛花点得红,就是说不要点蜡烛。为什么呢?因为是“待”,因为我等着要“踏马蹄”,我要骑着马回去,要让马蹄踏在这样“清”、这样安静的、深夜的月光中。他所表现的就是这一份完全投入的发扬的意兴,我们所能欣赏的就是这个意兴。你面对一样东西,要把它好的拿过来,把它坏的去掉,你欣赏这样的词,就要欣赏他这种完全投入的发扬的意兴。在目之所见,耳之所闻,鼻之所嗅,口之所饮,心之所感以后,还有一种未尽的,还有一种没有完全消逝的发扬的意兴贯彻始终。他的意兴一直到篇幅的终了都没有消解,这就是这一首词的特色。


李后主与宋徽宗的差别


  一般认为李后主早期的词只是享乐,内容比较空洞,而晚年的词却像王国维所说能够做到“眼界始大,感慨遂深”,就因为他完全投入,他才能对欢乐体验得深刻,也才能对悲哀体会得深刻。因为他有完全的投入,所以才能有完全的体验,所以他才能够以破国亡家的经历,而体验了整个人生的悲苦。李后主写的词是很真诚的。真诚当然是一件好事,这是李后主的词成功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。

  可是我也讲过,所谓真诚者,是你感受的真诚,而并不是形式的、外表的真诚。创作文学艺术的人,好像觉得只要学会描写,文章就写得好了,这是完全错误的。只会外表的描写,并不能够写出很好的东西来。雕琢和修饰不是不重要,像刚才我所讲的,好坏常常就在一个字,“凤箫吹断水云间”还是“水云闲”,“闲”字比“间”字要好得多,这不是一种修辞吗?可是所谓雕琢修饰的修辞目的和作用在哪里呢?你换了一个字,可以带给读者更多的感受和启发,这是修辞最重要的一个基本作用。修辞的目的和作用是要带给大家更多的感受和启发,不是教你去查一查漂亮的字,把那些字都摆在上面。

  很多人以为能够把外表的形状描写得很像就是好了,不是如此的。我现在要举一个例证,就是北宋的亡国皇帝宋徽宗。宋徽宗也是懂得音乐的,也喜欢写词,与李后主有很多相似的地方。可是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说,宋徽宗虽然也经过了亡国的悲哀,他也写词,可是所写的词就没有李后主的眼界大、感慨深。为什么?在讲李后主亡国的词以前,我先要讲一首宋徽宗的亡国的词。李后主亡国了,就被赵宋从南京带到北宋的都城汴京,带到北方去了。宋徽宗正是北宋的最后一个皇帝。汴京城开封陷落了,他被人从汴京俘虏了,带到金人的都城,带到更北的地方去了。听说他经过燕山的时候写了一首词,就是我们所流传的《燕山亭·北行见杏花》。

  他开头写,“裁剪冰绡,轻叠数重,淡著胭脂匀注”。这难道写得不美?当然很美。作诗、写文章要描写,他描写杏花的花瓣就好像剪裁下来的“冰”,“冰”在这里不是真结的冰,是说透明的;“绡”是一种透明的丝织品。他说杏花的花瓣就像是剪出来一片一片像冰那样透明的丝绸。“轻叠数重”,把这样透明的、很薄的、很软的丝绸,轻轻地折叠成一层一层。中国人习惯说真花美得跟假的一样,说假花美得跟真的一样。它是真的杏花,他说这个杏花美得简直像剪裁的那种冰绡的花,“叠”就是那一层一层的花瓣。冰绡是透明的,可是杏花是有颜色的,杏花是红色的,所以他说“淡著胭脂匀注”。他说颜色还很浅淡。“著”是用,“匀”把胭脂融化了,“注”是点上去,把红颜色的胭脂融化的水,点到杏花上去。他写得是好,可是你可以发现他所写的就是他眼中所看见的杏花的形貌,不是他心中的感发。他写得是美,但在中国的诗词中他是第二等的成就,不是第一等的好,因为他只是刻画了一个外表的形貌,而没有带出来一种感发的力量。

  可是李后主就不同了,他的一首词说“林花谢了春红”。就这一句,就带着非常强烈的内心的感发,这是李后主跟宋徽宗的差别,这也是李后主的词之所以有那么高成就的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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