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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书,引领一代中国人“走向世界”

来源:中国新闻周刊 | 作者:倪伟 | 发布时间: 2024-09-19 23:53:12 | 142 次浏览 | 分享到:

这一生中,曾经后悔过吗?

锺叔河闭上眼睛,摇了摇头,用混沌的口音回答:“没有。”

愤怒过吗?

“有。”

床头升到合适的35度,他半躺半坐着,左手垂在身侧,右手在床上的矮桌上写着字。盛夏下午4点,他从午休中醒来后继续校对书稿,每天如此,直到深夜。

锺叔河已经93岁,3年前的一次中风将他击倒在病床上,能活动的仅剩右手,吞咽和表达能力也受到极大损坏。有时,为了说清楚一句话,他需要静止半晌、积蓄体力,似乎使出了全身力气。“死掉了一半。”他调侃自己,但思辨能力没受影响,他指指额头,这是他如今还相当得意的地方。

作为出版人的锺叔河,事业始于1979年,时年48岁,刚刚被从劳改队释放、平反。26岁那年就被打为右派,开除公职,长达22年不能做文字工作,其中9年身陷囹圄。恢复工作后,他争分夺秒,编出一套套大书。他对家人说,我耽误了太多时间,要与时间赛跑。

现在,他没法赛跑了,只能与时间顽强地拉锯。他被困在床上,喝一口水都可能被呛得大咳,但依然全力扯住绳子,不肯松手。在任何一个时代,即便在他当年最低谷的日子里,他始终对中国、对未来抱有信心。

在念楼上

偌大的客厅里无人走动,清凉冷寂。三面书墙上码着一套又一套恢宏的丛书,有锺叔河自己主编的《走向世界丛书》(100种)、《周作人散文全集》 (14卷),也有他当作资料的《清实录》《四部丛刊》等等。最新的一套是2023年出版的十卷本《锺叔河集》,他一生绝大多数文章收录其中。

但新书依然一本接一本地出,这两年又出了几本重编文集,每个字他都亲自审校。手头正在编辑的一本是故人书札集,收纳了555封已去世的师友写给他的信,第一封来自周作人,其余不乏钱锺书、杨绛、舒芜等名人来信。但有人的遗嘱执行人不愿意发表,最终也许只能以内部资料形式印一些,不至于散佚。

锺叔河心里不太痛快,但也没法子。去年出版社出了一本《范用存牍》,收入11封他写给出版家范用的信,并没有事先请他授权,但他毫不在意,还非常支持。“因为我的这些信也是有些学术价值的,”他亲自编好了目录,手指在目录的名字上一一滑过时,仿佛在摩挲记忆,“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本重要的书。”

编了半辈子书,锺叔河以硬骨头著称。改革开放后,他选编出版了一部《知堂书话》,这是中国大陆1949年以后第一部署名周作人的新书,接着,他又着手重印《周作人自编文集》。质疑声、反对声、怒斥声纷至沓来。争议声中,他在北京的报纸上登了一条“重印周作人著作”的广告,起首一句:“人归人,文归文。”如今回想,老人露出些微狡黠的表情:“那是我自己的‘说辞’。”怕别人听不清,他把“说辞”两个字写在纸上。

他原来就不爱下楼,现在更是连床也不能下了。2021年8月,他突然中风,2022年年底,他感染新冠,进了ICU。今年上半年又得了带状疱疹,到了夏天,则不时发烧。岁月不善待老人,他却闯过一关又一关。“我有事没做完。”他对女儿们说。小女儿钟先鲜觉得,编书校稿这些事,为父亲顶着一口气。

这套20楼的房子是2000年搬进来的,是湖南出版局的老干楼。廿与念同音,锺叔河给屋子起名“念楼”。离休后,他在报刊开设专栏“学其短”,选出一些百字以内的古文,附上翻译和解读,后来结集为《念楼学短》,成为他最畅销的书,“念楼”随之名声在外。他戏谑地“反省”过,念之深,思之切不一定是好事,念念不忘也未必有益,因为马克思说过:“思考使人受难。”

锺叔河一生所受苦难,确实多由思考带来。

1957年,在《新湖南报》工作的锺叔河被划为右派,罪名多达四十八条,被编成了一本小册子。报社里被划为右派的人为数众多,其中还有同事朱正。

朱正与锺叔河同年同月生,只比锺早三天。他们同批进入《新湖南报》,至今相识70余年。今年上半年,朱正还拄着拐杖去看望了锺叔河。朱正1985年担任湖南人民出版社总编辑,却以鲁迅研究闻名,他写的《鲁迅传》半个世纪以来不断再版。快90岁时,他总结自己对湖南出版界的功过,认为最大的贡献,是推荐了锺叔河。

1979年,锺叔河结束牢狱之灾,回长沙那天,他的妻子朱纯和朱正一起去车站接他。已经在湖南出版局工作的朱正,向出版局局长推荐锺叔河,局长犹豫了:“听说锺叔河这个人很骄傲,不好领导。”朱正正色道:“我是给你推荐一个能干的编辑,又不是推荐一个有修养的完人。”局长与锺面谈后,立刻拍板录用。其实性格温和的朱正,也是内心骄傲的人,年轻时文章锋芒毕露,看过他书稿的鲁迅研究专家冯雪峰在信中提醒,不要那么骄傲。一生挚友,同气相求。

没有经历过那种动荡和恐惧的人们,或许很难理解:一个人遭受如此严酷的连番摔打,如何还能安之若素,如此骄傲?何以能够活得如此有力量感?锺叔河艰难地笑了好几声,回答:“我其实是最无力的,我只知道,错的不是自己。”

“你也只好走向世界”

1958年的长沙街头,书生锺叔河寻找着靠力气谋生的机会。他看到拖板车送货也是一个行当,这是最不需要文化知识的体力活了,便去做板车夫,但发现很难以此维生。妻子朱纯也被划成右派,他们已经有三个女儿,肚子里还有一个。他逐渐锻炼出街头求生的本事,学会了刻油印钢板,又做过木模工、电镀工、制图员等。晚上回家,依旧夜夜闭门读书。“不读书,人会窒息。”他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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