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时代之变迁  立时代之潮流  时代之先声 

他的书,引领一代中国人“走向世界”

来源:中国新闻周刊 | 作者:倪伟 | 发布时间: 2024-09-19 23:53:12 | 141 次浏览 | 分享到:

竟然得到了回信。周作人按照这位湖南板车夫的请求,寄来一本书,还为他抄写了英国作家蔼理斯的一段话,有这样一句:“我们手里持炬,沿着道路奔向前去,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,追上我们。我们所有的技巧,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,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。”曾国藩则以另一种方式启发了他。对于这位湖南老乡,锺叔河认为曾国藩的能力和学问都是一流的,是中国旧文化的最高代表。

这与编纂《走向世界丛书》的初衷是一以贯之的。他曾经写道:“不找出潜伏在我们大脑皮层和心肝血管里的病根,就不可能造成健康的自我和健康的后代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一切过去的文化积淀,我们都有责任加以清理……从孔夫子到胡适之都是如此,曾国藩亦不例外。”

这段话或许能作为他一生努力的总结陈词。那个动荡的时代始终潜伏在锺叔河体内,他的一生经历和努力,或许比他所有文字都更饱含生命力。前几年他还有个念想,写一本自传,女儿钟先鲜说,现在父亲对此已经不太执着,一来平生文章里已经有了很多自述,二来他可能也不太愿意回望很多令人伤心的过往。“不一定能够写了,”锺叔河平静地说,“现在,我坦然地面对死亡。”


锺叔河作品。

两棵树

活到90多岁,卧床的锺叔河仍然要努力掌控生活。保姆小谢说,病倒之后,他脾气就变得不太好,劝他休息他就生气。她理解,他自感时间紧迫。现在,他更加珍惜还能动的半具身体,医生要在右手上扎针打吊瓶,他坚持要扎在病肢上,尚能写字翻书的右手要好好保护。

念楼上只有锺叔河和在锺家工作了20多年的保姆,女儿们不住在一起。跟钟先鲜沟通拜访的事宜,她都让拜访者与父亲亲自通话。哪怕已经口齿含混,他也要自己安排每一件事,最亲的人也不敢代劳。

在这个小女儿面前,强势的锺叔河流露过最多的脆弱。1961年困难时期,家计艰难,夫妻俩便商量着将小女儿送到国家在内蒙古建立的孤儿院。内蒙古牛奶和肉食相对充足,接纳了数千名全国各地的孤儿。当时钟先鲜只有3岁,谁料不到一年,孤儿院解散,她被一位农民领养,从此失联。锺叔河出狱后,千方百计找到她的下落,此时她已21岁,有了一个一岁的女儿。

回长沙那天,一家人在车站接她,朱纯一把搂住久别重逢的女儿,女儿应激似的推开,经年分离造成的生疏横亘在两代人之间。锺叔河当时正投入编辑《走向世界丛书》,在办公室堆成山的书稿中,埋头与文字战斗。钟先鲜每次找他都跟他闹,吵着要回内蒙古,她不习惯新城市,夫妻俩的工作、家人的户口这些问题也都没解决。女儿一哭,父亲也停下写作的笔,跟着流泪。

“父亲是个重感情的人,内心也是很矛盾的一个人。又有儿女情长,又非常独立孤行。”钟先鲜说,“他很渴慕亲情,又不愿意介入烦琐事务中。”

多少年里,锺叔河和朱纯都没有跟钟先鲜好好谈谈那段往事。钟先鲜理解,因为父母经历了太多,流离失所、生离死别实属常见。但女儿难以释怀,十几年后才慢慢治愈,那些年的哭闹和眼泪,也修补了缺位的亲情,让两代人不那么生分,“我要吵架,要发癫,那也是一个建立感情的过程”。锺叔河最忙的那些年,每周唯一的休息日,夫妻俩常常带着小女儿一家三口去逛公园、吃小吃。为了给女儿安置工作,朱纯让她顶了自己的职,提前5年离休。

出狱时,锺叔河曾为后半生立下两个志愿:做一个好父亲,做一个好丈夫。入狱九年,朱纯在工厂当木模工,养活了一家老小。锺叔河要重建自己的生活。

朱纯恢复工作后,也就工作了几年,一个曾经优秀的文字工作者,一生最大的职业成就或许是六级木模工。她去世的两年前,锺叔河将挤在书房的书搬到客厅,转移到客厅工作,她便独享书房,拥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。她在电脑上看新闻、写文章,不被打扰,那是她一生写作最多的两年。“活到77岁,我终于也有了一个自由的空间,这都是老头挪书房挪出来的结果,讲老实话,原来硬是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呢。”她写道。那是她最后一篇文章。

2004年罹患乳腺癌后,朱纯从容地说:“五七年没打垮我,七〇年没打垮我,这次病来得凶,人又老了,可能被打垮,但垮我也不会垮得太难看,哭哭啼啼。”去世前一天,在医院里,朱纯还让女儿回家看看锺叔河吃了没有。她最后跟锺叔河说的一句话是:“你不要睡得太晚。”

朱纯走后的某天,在一个画展上,锺叔河对着一幅画静默良久。画中是两棵树,题诗写道:“也许有一天/一棵会死去/那另一棵/还会陪伴它的枯枝。”孤独的老人泪眼蒙眬,“如果朱纯还在,恐怕我便不会如此软弱了。”

人生暮年,功成名就,而女儿们只感到遗憾,可惜妈妈走得太早。“如果能看到锺叔河晚年受到的社会认可,她会感觉更……值得吧,会觉得自己眼光不错。”钟先鲜红着眼睛说道,“我们都觉得,父亲一生最成功的事,是找到了我们的母亲。”

钟先鲜觉得母亲个性阳光豁达,而父亲则心思细腻。朱纯不像锺叔河那样爱讲道理,但大是大非上与他心有灵犀。在狱中,锺叔河做了一只竹笔筒送给朱纯,刻着精致的竹叶和一句诗:“斑竹一枝千滴泪。”“那个笔筒,肯定也让母亲精神上很满足的。”钟先鲜说。半个世纪后,笔筒仍然放在客厅书架上。

他们遵从了内心,并且甘愿为之付出代价。钟先鲜说,父母这一生都坚持一点,不要随波逐流,要守住内心的“道”。

   相关新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