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先,我定义的好人不是老好人。其次,不管处在什么样的时代,我知道这样的人都是存在的。因为,我读书时就是受书中这样的好青年、好人影响的。我是工人家庭的孩子,也经历过很多事,但不管在什么样的年代,我做人都是有温度的,那就是书给我的影响。书这样影响了我,也可能影响别人。
周末周刊:所以,您始终认为书写平凡和善良是作家本能的悲悯。
梁晓声:关于平凡和善良,我说一个上海的故事。傅雷夫妇去世后骨灰无人认领,一个陌生女孩出于正义,自称傅雷夫妇的“干女儿”,把骨灰认领和保存了下来。我听了这事,内心有一种极大的震动,肃然起敬。我认为这标志着人性所能达到的高度。现实生活提供了这样的例子,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,会发现这样的例子有很多。
这会使我感到温暖,感到自己没有真的生活在水泥森林和丛林法则中。人性善,友爱,在我们生活中比比皆是。不断提供这个,不断重复这个,是文学的功能之一。但我们现在谈到文学的功能往往就是批判,这是不全面的,要知道文学全部的意义并不是这样的。
别装深刻了
青年时代,每次回哈尔滨梁晓声都近乡情怯。那个大杂院里的家,没有地板,没有像样的窗子,他不知道如何带给蜗居于斯的父母幸福的生活。
“现在,我终于活到了一个程度,可以从一个有暖气的屋子走到另一个有暖气的屋子。在这种生活到来前,我没想过可以住上在屋里洗澡上厕所的房子。现在,幸福的生活大概也就如此而已。霜鬓萧萧的梁晓声说。”
——2012年,《梁晓声:乡愿与斗士》(《南方人物周刊》一文)记录了彼时的梁晓声与他的心声。
周末周刊:您和您家人的故事都被您糅进了文字里,这些文字所裸露的“人世间”那么粗粝而真实,不遮蔽,不粉饰。如此坦荡的底气从何而来?
梁晓声:就像我在《我对创作的思考》中写的:“我的弟弟妹妹、中学同学、知青朋友大抵身处底层,命运可想而知。我与他们是休戚与共的关系,用小说、散文、杂文表现他们的命运情况遂成我的创作自觉。”比如,当我写父亲的时候,我心里有一个意识,我所认识的许多父亲都是这样的,通过写我自己的父亲也就写了人世间许多的父亲。我写母亲、写兄长,也会想到人世间很多的母亲、兄长。
周末周刊:您四弟曾说:“我的二哥梁晓声能成为作家,贫穷的功劳是第一位的。”此话寻常,却道尽一切。
梁晓声:首先,我认为贫穷不是苦难;灾难、战争、不公平才是。其次,贫穷的生活使我养成了一种承受力——心理上的承受力。我下乡前的那种清贫生活和知青生活,使我增长了承受的能力。而那个时候,就是文学给了我慰藉。
文学要关注他人。文学带给我的一种启发是什么呢?有时我们会身陷悲伤、愁闷,但由于读过许多文学作品,就不会认为自己是唯一不幸的那个人。
说到底,我们需要文学,不是因为它使我们痛苦、使我们认为自己遇到的绝望是无法自拔的。好的文学,一定会在你绝望的时候让你猛醒。同样,当我们成功或一夜成名的时候,多读一些书,立刻就会明白做人不要过于轻飘。年龄越大,我对自身的反思会越多一点。别装深刻了,所有装的过程就是不深刻的。
周末周刊:别装深刻了?
梁晓声:谁比谁不深刻?一个作家拿起笔来想象,说我这篇小说好像闪电一样,划过人类的灵魂。有病!因为,关于人类社会发展最基本的内在逻辑也就那么几条。
周末周刊:您写作早,成名也早,这带来的利与弊是什么?
梁晓声:基本没有坏处。我的父母为此高兴,甚至这对我的弟弟、妹妹可以说是一种庇护。
周末周刊:您没有轻飘起来?
梁晓声:你看我的履历,我一直是作家。我的书桌上放着两张照片,一张是我母亲的,一张是我已过世的四弟的。写作的时候,我有时就看着两个亲人,我知道他们希望我好好写作。
母亲和四弟以前会和我讨论写作的事。我发表一个作品,四弟会读给母亲听,他们会有他们的看法。四弟打一个电话过来,说什么作品我看了,我认为怎么样。这个时候,即使作品没被转载、没被关注,我听到他的看法,就挺好的。这都是文学带给我的愉快。
一朵浪花而已
那年,梁晓声收到一个大学生读者的来信。信里称他临近毕业,大病一场,只能回山东农村老家休养,而祖籍山东的作家梁晓声的小说是他唯一的慰藉。
梁晓声给他寄去了自己的新作,还寄去了自己的4幅字。因为颈椎病需戴着颈托、将稿纸放在支架上才能写作的他,为读者一口气写了4幅字。
他对读者说:“你生活这么苦,先不说励志的话了,我的话不起这个作用。你把这几幅字拿去卖了,能卖多少是多少,改善一点生活。”
梁晓声很看重温度两个字,为人和写作都是。他认为真正值得书写的,是那些在历史长河中汇聚成巨浪的他者的故事。这样的故事,当然是读者耳熟能详的梁晓声小说《人世间》《今夜有暴风雪》《父父子子》等,也是他生活中所遇见的那些温暖故事。关注更广泛的人世间的故事,礼赞哪怕是一闪而过的温暖,构成了他创作的基调。
周末周刊:“我们扯着母亲褪色的衣襟长大成人。在贫困中她尽了一位母亲最大的责任……”您对母亲的书写,满是感恩。
梁晓声:我是先写了《父亲》,这篇小说还获了全国优秀小说奖。我们哈尔滨一位老作家,叫林予,他知道《父亲》获奖之后,特意到北京我家,说:我向你提一个建议,你应该写写你的母亲,要不然连我林予都觉得对你母亲是不公正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