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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访剧作家李宝群那天,北京风很大。他站在门口,热情招呼,乡音不改。“说话就这个味儿,改不了啦!”
的确,李宝群写的东北戏不少,作品总是离不开寒冬飞雪。用他的话说,“几乎没有一部戏是不下雪的”。
2020年冬天,最让李宝群难忘。在作家李佩甫的带领下,他跟随话剧《生命册》主创团队到河南深入生活。来到黄河边,一边是岑寂皲裂的黄土地,一边是奔流的黄河水。那一刻,李宝群懂了——因为一方水土,角色才有自己的生命故事。
逛集市,喝羊汤,学编席,看老乡磨豆腐,走访黄河边多个村庄,听老乡讲中原农村房子为啥这样造……一处处生命现场太鲜活了,李宝群感到“终于捅破了和主人公的那层窗户纸”。年轻演员没见过黄河边的黄泥塘,人在泥塘里扎个猛子,上岸后,仿佛每个毛孔都灌满黄沙。“不知泥土味,怎么搞创作”,李宝群深以为然。
《生命册》的剧本改编用了3年,是李宝群耗时最长的写作,他眼中则是另一番时间维度:“作家李佩甫用50年的生活思考熔铸《生命册》,剧场魅力来自文学的内在力道。”
怎样把文学带回剧场?60多部剧本、超120万字,李宝群垒砌出他的答案:锲而不舍地关注“人”、表达“人”、塑造“人”。
从《父亲》《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》《黑石岭的日子》中的工人,到《万世根本》《长夜》《立春》《月亮花》中的农民,再到《风雪漫过那座山》《兵者·国之大事》《信仰》中的军人……将李宝群的作品连缀起来,便是一条人物形象画廊。
话剧《父亲》,他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。那年,他36岁,身边有不少沈阳铁西区老工人。其时,铁西区处于转型阶段,工人有他们的渴望和期盼,不少家庭都在寻找着新的生活。他将看到的、感受到的浓缩成剧中人,流着泪、捧出心写。剧中,一位下岗女工在风雪中卖报纸的场景,被她父亲看到了。父亲私下请另一位老工人将女儿剩下的报纸全部买回家,再偷偷把报纸藏起来。日复一日,女儿终究发现了这个“秘密”。父女俩对视的瞬间,观众潸然泪下。
《父亲》给李宝群带来了声誉,更重要的是,他由此确立了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,“好剧本是从生活深处‘打捞’出来的,内容苍白无力,再绚烂的形式都是花拳绣腿”。此后,无论李宝群写什么,观众总能从中看到他在坚硬现实中开掘出的人性温暖和美好。
他写重压之下坚强挺立的小人物,困厄中爆发野草般的生命力。李宝群至今难忘20多年前去东北矿山采风时握到的一双双关节变形、拣煤女工的手。一位家里陷入困境的矿区女工,兴奋地和李宝群分享自己会养兔子了:“大兔子生小兔子,小兔子长大再生新兔子,卖了钱,能给丈夫和老人治病,难关就过来了,生活就有希望了!”在话剧《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》中,这些化成了羊的意象。舞台上,一只雪白的羊在黑黑的矸子山上,和工人们一起奋力攀爬。
“我时常觉得,这就是咱老百姓对生活的念想,始终奔着‘亮儿’往前走。”李宝群的笔下,角色有各样的“亮儿”:梦想有一份感情,梦想能做成事儿,梦想孩子活得比他们强,梦想更有尊严地生活。生命的意志远比困境本身有力量得多。
他写人和人之间的情感连接,写中国人骨子里的精气神和人生光彩。李宝群的第一部军旅剧《风雪漫过那座山》,聚焦一支东北抗联小分队在日军重重包围下慷慨赴死的内心世界。战士六炮挚爱桂花,他的梦中,桂花身着红袄,甜美的嗓音将白雪唱得如诗如画……雪,那样冷峻又温暖,它以洁白无瑕衬映着战士们用热血铸成的悲壮。
“不惜力”,李宝群这样总结自己40年的创作。写《从湘江到遵义》,他和创作团队重走长征路,发现红军标语仍在,一座座无名红军烈士墓仍在,当地老百姓自发为烈士献花,每个人都能讲出背后的故事;写《邓世昌》,他去邓世昌的家乡,到刘公岛,坐着船,感受邓世昌曾战斗过的海面;写《严复》,他到福建,访老宅,听落叶声,在旧楼板上走路,想象人物经历坎坷后的晚年所思。“山还在,水还在,云还在。你走在那,你的想象力、感受力、创作者的‘气场’和环境的‘气场’在打通。”
在李宝群看来,有些东西不会过时,那便是“关于‘人’的一切”。他期待着来一场当代戏剧与中国文化的再发现、再认识,凝聚成中国戏剧的表达。欣慰的是,他正在见证这种力量:话剧《生命册》首演至今,在全国11座城市巡演,近9万观众走进剧场;最早看话剧《父亲》的一批年轻观众,如今已成为父亲,带着他们的孩子再来看《父亲》。
打开微信朋友圈,这位微信名为“风雪白衣”的剧作家曾写下这样一句话:“此生选择戏剧,无论如何都要努力前行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