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江南(右)接受《时代面孔》总编辑谷丰专访
三大万年未有之大变局”
“经济确实碰上了困难。”采访刚开始,黄江南便开门见山。但他的思考并没有止步于“难”字,而是拉开了时间的纵深。他提出一个核心判断:中国正身处三大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之中,这些变局正在重塑我们对经济、社会乃至人类文明的基本理解。
第一个变局,是从“工业社会”向“观念社会”的历史性跃迁。过去几千年,人类的主要任务是解决“有没有”的问题,粮食、住房、交通、衣物……物质产品的生产能力决定了文明的边界。但今天,这种格局正在发生根本改变。
“现在发达国家的劳动人口,以白领为主,不再是农民,也不再是工人,他们的劳动成果是什么?是观念产品。”黄江南语气平静,但字字有力,“小说、电影、科技成果、艺术创作,这些构成了新的经济主体——观念经济。它们的价值不再依附于原材料和机器,而是依附于知识、创意与文化。”
第二个变局,是从“短缺”向“富足”的演进。黄江南回忆,五十年代的北京人均住房面积不到七平方米,而如今,中国有六亿多栋房子,普通家庭鞋柜里有十几双鞋、衣柜里塞满衣物。“这不是个别人的富足,是整个社会的结构性转变。人类历史上第一次,大规模摆脱了生存物资的匮乏。”
这种富足的本质原因,在于观念产品的“无限供给性”。“电影只需拍一次,全球几十亿人都可以看。一本书、一段算法、一项科学发现,它们的边际成本趋近于零,供给无限,满足无限。这是工业逻辑无法想象的。”
第三个变局,则是从“非数字”到“数字社会”的根本转换。我们的一天从屏幕开始,也在屏幕中度过。工作、消费、学习、社交,几乎都离不开数字化接口。“人类几万年都是非数字化生存,现在突然进入数字世界。这个变局看似无形,其实最为深刻。”
“这三大变局——社会形态、生产方式、生活逻辑的全面转型,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情形。中国所面临的问题,不是一个国家的个体困境,而是整个文明正在经历的嬗变。”
大变局下的就业之困
变局带来冲击。最直接的体现,便是就业问题——从传统产业吸纳就业,到如今大量吐出劳动力,结构性矛盾日益凸显。
黄江南指出,在工业社会阶段,制造业是就业的蓄水池。一个五十万产能的水泥厂,过去需要几千名工人,但现在,仅需几十人。甚至在高度自动化的国外工厂,二十人就能完成过去几千人的任务。
“再加上传统产业的转移,比如制鞋、服装等生产线外迁东南亚国家,中国在价格和劳动力成本上逐渐失去优势。”工业不仅不再吸收就业,反而在不断释放劳动力。
那这些被“吐出来”的人去哪儿?答案理应是新兴产业。然而,高端制造所需劳动力极少,且门槛高、周期长,无法短期内消化庞大的就业压力。因此,黄江南认为,真正能承载就业的,是尚未完全成型的“观念生产”。
但问题在于,观念经济仍处于萌芽期。它需要时间、生长空间和配套机制,而在此之前,我们面临的,便是消费能力下滑——收入不稳、消费收缩、企业萎缩……最终形成“就业—消费—生产”的恶性循环。
“这不是中国独有的困境,而是全球普遍现象。只是我们人口基数大、产业结构独特,更加放大了这种挑战。”
经济转型,需要多久?
历史早已给出答案。西方国家从工业社会向信息社会转型,用了至少三十年。那中国呢?黄江南的答案是:不需要三十年,但也必须付出时间。
他的理由非常清晰:其一,是数字基础设施的成熟。“过去没网络,生产的观念产品卖不出去,现在网络让它无边界流通。”短视频、直播、电商,这些新型载体正在大规模释放观念经济的商业价值。其二,是制度创新的可能。“一部电影能不能创造更大价值,取决于有多少人能消费它。”黄江南强调,观念产品的价值决定权在于消费,而非生产。但现有的金融系统和分配机制,仍深深绑定在工业经济逻辑上——只偏好“确定性”,不愿承担观念产业的高风险。
黄江南认为,如果国家能有足够的决心和投入,这个转型周期有望在五到十五年内完成。前提是,我们必须打破旧的增长逻辑,从“靠制造扩张”转向“靠观念驱动”。
唯一出路:发展观念经济
“我们现在所有问题的根源,是观念经济发展不充分。”黄江南强调,观念经济不仅能提供新就业、创造新价值,更代表了未来社会的主轴方向。但问题在于,观念产品的价值,是由消费决定的——而非生产本身。一部电影好不好,不取决于你拍得多精良,而在于观众是否愿意看、能不能看到。这种消费的不确定性,使得观念产业天然带有高风险属性。
“银行不敢投,私人资本也不敢投。你说你拍个电影,投一千万,万一没人看呢?所以这类产业根本无法依靠传统金融支持。”谁来投?答案只有国家。“只有国家带头,承担风险,才能真正推动观念产业的发展。”
黄江南在2025时代面孔思享汇上演讲
国家是新兴产业的第一推手
对于观念经济这种高风险、非确定性行业,黄江南强调,国家投资是唯一有效的发动机制。“我们现在的金融体系,是为工业社会设计的。稳定、低风险、可预测。但现在的时代,需要的是能承受失败的资本,能支持失败三次、成功一次的资金逻辑。”
他甚至断言:“未来十年,中国经济能否转型成功,关键不在企业、也不在市场,而在国家是否下得了这个决心。”黄江南列举了一个经典例子:“国家投100亿到新质产业,哪怕70%失败,只要30%成功,其带来的价值可能远超100亿本身。”政府投的钱,哪怕是失败了,也在系统中产生了价值——发工资、买设备、培养人才。“这是活水,而不是死账。”国家的每一笔投入,都是对未来产业格局的下注。
黄江南用两个字总结未来十年的关键词:“观念”。而国家,就是最有力的观念投资者、最大胆的改革推进者。
低端产业的突围
那么,传统制造业就毫无前景了吗?黄江南认为,低端制造业并非无路可走,关键在于技术重构。他提出“无人工厂”概念,利用AI、自动化、数字化技术改造传统生产线,让劳动力成本不再是瓶颈,从而增强国际竞争力。更重要的是,低端产业的AI化改造,反过来会激发新质产业的巨大需求——“谁来开发这些系统?谁来提供设备、设计算法?这本身就是新质产业的巨大市场。”
在他看来,中国未来的产业格局,是“高端突破、中端主力、低端提效”的三层结构。尤其是电动汽车、“一带一路”等新战略布局,使得中端产业成为中国在全球价值链中的核心角色。“我们不是去输出,而是共同成长,把自己变成世界供应链中不可替代的一环。”
一场观念的接力
采访的最后,黄江南平静地说:“人类历史上,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,面对三大变局同时发生的时刻。”我们过去擅长解决“有没有”的问题,而现在,要学会面对“好不好”的挑战。物质匮乏的时代结束了,观念驱动的时代刚刚开始。一切的增长,都将从想法开始;所有的出路,都必须以观念为先。
这不是激进的判断,而是对世界运行逻辑的冷峻分析。在他眼中,观念社会的浪潮已不可逆转,那些仍沉浸于“产能-短缺-制造”的人,正在与时代脱节。
未来属于那些理解变局、勇于转型的国家,也属于那些敢于想象新增长逻辑的人。而他的任务,是提醒人们抬起头,穿越惯性,正视即将到来的新世界。观念社会,不只是经济结构的转型,更是文明形态的升级。我们能否在五年内完成这场升级?黄江南的回答既理性又坚定:关键不是时间,而是决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