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面红旗也是,最后李想把旗子插到阵地营指之上,这场戏完全是即兴的。因为我觉得打到全营就剩他一个人的时候,他的表演要有那种瞬间沉思的感觉,再把电线上的塑料皮给咬掉(预备爆破同敌人同归于尽),半天才吐出去……这些动作你细想都大有深意,这是他生命即将走向尽头决绝的表现。他难道不想同父亲、妹妹团聚吗?但此刻就要同阵地共存亡了。
另外像孙醒也是一样,在打完临津江战役之后,所有人都在身边忙碌着打扫战场,就他一人在那儿站着,脸上那种表情,那种空洞的感觉,你都不能想象他曾是从松骨峰上下来战士。
归根结底,我们对演员的表演是有要求的,这才是拍这部戏最大的难度,怎么能够让人物和演员从形到神合二为一。
“尊严,就是凛然不可犯的气概”
澎湃新闻:过往,提到你作为导演总会带有“学者型”“文艺”的标签,但梳理你的作品,头两部《黄土地》《大阅兵》都是涉及到或者直接描写了军人的形象。我知道你也曾有过五年从戎的经历,这对拍摄《志愿军》三部曲有什么加成?比如电影中,李想从北京家中出发前,利落地打理起行军背包、扎起绑腿,我想这些你都是有生活经历的,能不能具体介绍下?
陈凯歌:我是1971年在云南参军入伍,1976年复员转业。这也是我非常值得珍视的一段人生经历,而且我当兵的时候,军队的作训体系同志愿军入朝作战期间相较,基本上也没有太大的变化。什么意思呢?就是自革命战争时期留下的那些老传统都还在。今天的部队早已经装备现代化了,各方面也都不大一样,我反而没有那么熟悉。我参军那会还是要打绑腿、打背包,这些事我都会。
我们当年打背包通常都是在部队紧急集合的时候,而紧急集合通常都发生在夜间——这也是我拍《存亡之战》时为什么会提出要“文戏武拍,武戏爆拍”?因为战争是动态的,要给观众一种感觉,即使我们的战士还没上战场,他也是行动的,人心是在动的,电影里每一秒的镜头都特别珍贵。当年我们紧急集合,你得一边穿衣服、提裤子,一边跑着打背包,我的纪录是二三十秒就能把背包打好。
而且当年战士们其实没有枕头,睡觉的时候枕着什么呢?我们管那叫“包袱皮儿”,里头垫的是换洗的军装,睡觉的时候压着,正好也平整了军装。然后旁边就是背包带,只要紧急集合的号声一响,起来把这“小枕头”搁在被子中间,三下两下就得打好喽。绑腿一般而言,不行军不捆,因为勒得慌,夜里紧急集合时也并不要求打绑腿。
澎湃新闻:上世纪80年代,你凭借《黄土地》走向世界影坛,今年正好也是这部电影的四十周年。在我看来《志愿军》的故事内核,保家卫国依然是“土地与人”的关系。在《黄土地》里出现了陕北信天游,而在《存亡之战》中则选取了《黄河大合唱》中最具民俗风格的小调选段“河边对口曲”——“张老三我问你,你的家乡在哪里?”还有那句奇袭前战士们想到了节气时令,脱口而出的“芒种前后,种瓜种豆”,都表现了战士们对土地深沉的眷恋。
陈凯歌:从我拍《黄土地》到现在40年了,在我的电影里有一样东西是一直没改变的,就是说拍一部电影,是为什么而拍?你是真的被触动了吗?你真的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用摄影机加以表现吗?如果没有的话,你为什么要去拍?这是一个我反复跟自己说的事儿。大家在《志愿军》三部曲,特别是在《存亡之战》中,可以看到我作为导演很多的个人感情。如果没有我个人感情的投射,这部电影的温度就没有那么高,一定是这样的。
《河边对口曲》就是民俗小调的风格,而恰恰是这种小调反而最能清晰地表现出老百姓的心之所向,就是思乡啊。就像我当年插队、当兵到了云南,最想的是什么?就是家乡北京啊,没别的。而最能够触动观众的,也是片中的志愿军,他们身在异国他乡,最思念的也是自己的故乡。这也是之前剧本里没有,现场加以发挥,增加的戏。就如同插旗子一样,到了该插起旗子的时候。
在电影中加入这首歌其实就是一种态度,它看似温情,背后是一种决绝和大勇:我们是不会降的。在我过往的电影里,会有这样一种一脉相传的东西,或者说我本人就欣赏那样倔强不屈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。《梅兰芳》里的“十三燕”,《荆轲刺秦王》里的荆轲、赵姬,还有向秦王啐一口吐沫的赵国儿童,都是如此。什么叫尊严?尊严就是凛然不可犯的气概。
澎湃新闻:刚才你也提到了家乡北京,不管是《志愿军:雄兵出击》里国庆一周年时的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接见行业代表,还是《存亡之战》以鸽哨中的老北京城开头,都能看到你对北京的熟稔和热爱。我想问的是你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一家乡情结与这一系列电影的关系?
陈凯歌:其实李默尹一家是落在了北京的,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熟悉这座城市,就纷纷走向了战争。所以我在创作上的想法,尤其是到了第二部《存亡之战》,它是从北京开篇的,是从一片和平、祥和中开篇的——我们要展现的是极其惨烈的战争,但最先呈现给观众的是和平的景象。大家能够看到整个城市的全貌,瓦蓝的天空、宁静的街巷,听到那些孩子们的欢笑声等等……可谁都没想到这个和平很快就被打破了。
北京这个地方,我确实觉得是和平之地,在解放战争行将结束的时候,它是未被战火染指之地,完整地保存了下来。而北京特有的这种鸽哨声,实际上是和平象征。同时,我们从地理环境上说,北京的位置又很特殊,在古代它是边关锁钥之地。到了明朝,要不是燕王朱棣,就不会迁都在此。他定都在这儿,实际上也是表达一种决心,就是对北部边境以外可能侵略,持一种对峙的态度。而新中国之所以决定抗美援朝,从历史的时空呼应上讲,也有一种对照的作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