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次,我就把吐谷浑这部分内容加进去了。吐谷浑正好就在祁连山南部,和敦煌一山之隔。贞观九年,李世民派了六路大军,准备完全灭掉吐谷浑。这场战役让这本书有了叙事动力。
南都:这本书为什么直接起名为《敦煌》?
陈继明:“敦煌”两个字本身有丰富的意蕴,它会对我构成了启发,也构成了约束。在整个写作过程中,故意以《敦煌》为名字,只是出于技术上的考虑。日本作家井上靖已经写了一部《敦煌》了,我不想跟他撞题。但书写完之后起了二三十个名字,我和责编都不满意。最后实在没办法,有一天我说,不怕和井上靖撞车,这个书实际上用《敦煌》也是贴切的。责编也迅速赞同。
把庙堂和民间联系起来
南都:《敦煌》主人公、宫廷画师雪祁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吗?
陈继明:不,他是完全虚构的。通过这个人物有效地把敦煌和其他人物联系起来了,也把庙堂和民间联系起来了。
南都:小说有几条叙事线,一个是雪祁的叙事线,一个是隐藏在天水村的吐谷浑人的叙事线,一个是令狐昌一家的叙事线。从第二章开始,每一章节的末尾又续上“我”的朋友、吐谷浑人后代慕思明的故事,这样安排的用意是什么?现代的部分和古代部分的故事之间是什么关系?
陈继明:我最早的想法是,让文本里有当代感。我不打算写成一部标准的历史小说。我想,这本小说跟历史有关,但不是历史小说,它的语调、趣味、观照方式、叙事方式,都应该有别于历史小说。加一个当代人物,我最早只是想消除历史小说的痕迹。但是写到后来,我对这个人物的思考渐渐变得更完整了。首先,我让吐谷浑这个民族在慕思明这个人物身上得到延续,其次,“我”和慕思明也可以超脱于故事,谈一些故事里不能谈的话题。
据传吐谷浑人是黄帝的第五个儿子昌意的后代,昌意最早分封到现在的山西一带,昌意的儿孙进一步向北方分封,到了大小兴安岭这一带。大小兴安岭当时叫鲜卑山,后来他们就自称为鲜卑族。所以鲜卑族是后来才出现的一个民族,他们的民族特征也是后来渐渐形成的。他们在原始森林里生活,求生方式、生存状态渐渐与原来不同,区别越来越大,形成了所谓的民族特征或者文化特征。文化是这样一个形成过程,并不是生下来就有的。它形成之后又反过来对这一群人有约束,有塑造。乍一看,哇,文化差异很大。实际上未必。每个民族都有可能被自己的文化所迷惑,我们在文化问题上还是应该更清醒。既要吸收别人的优长,也要能够看到自己的弱点。
南都:书中吐谷浑人眼里的汉人非常有意思,他们觉得汉人善于利用时间,“需要在时间里深思熟虑、见机行事。只要给他们足够多的时间,他们肯定是赢家”。这一点,作为小说家的你是怎么领悟出来的?为什么在时间面前,汉人没有对手?
陈继明:这是我的直觉。比如战场上的事情,国与国、人与人之间的事情,都显示了汉人更有耐心,更有谋略。所谓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”,就体现了汉人思维。他们不会像吐谷浑人那样来硬的,马上民族头脑简单,骑着马跑来跑去,遇上了就打,打完了就跑,不会拐弯。反观汉人就不一样了,他们有心机,有谋略,他们最知道时间的价值。吐谷浑人对汉人也是有敬畏,有嘲笑的。
南都: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思考民族融合的问题的?
陈继明:我来自少数民族地区,出生地甘肃和后来工作的地方宁夏都是多民族杂居的地方,自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。
每个民族都认为自己的文化是最好的,会轻易地把另外的文化看成异端,这是人类普遍存在的弱点。每个宗教都有可能慢慢走向狭窄,因为人有弱点,人是有山头主义倾向的。所以宗教本身的问题也越来越多。如果你把宗教看成文化的话,也得用新的眼光来审视它,我们这个世界才能重新获得安宁和平静。
南都:小说里令狐昌的儿子令狐近知在流浪途中,在撒马尔罕获得了一本波斯语的《萨福诗选》,这个细节很奇特,因为萨福是古希腊诗人,她的诗被翻译为波斯语,被一个曾经被突厥掳走,又被唐王朝赎回的汉人所喜爱。撒马尔罕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枢纽,一本波斯语的《萨福诗集》把中国文明、波斯文明和古希腊-罗马文明都联系起来了。你在写作的时候,为什么构思这样一个细节?
陈继明:我当时想,首先有没有这种可能性?令狐近知在小孤城生活了十二年,那是一个突厥人聚集的寡妇村,汉人俘虏被他们抓了就直接带过去。令狐近知会说突厥语,十几年后回来,路过撒马尔罕。唐代甚至更早,那里曾是中国的疆土。最近几年从撒马尔罕出土的文物里,有中原皇帝的画像、中原的钱币。这个城市在东西方交流史上十分重要,我这本书不得不提它。但又不便直接写,就以这个方式提及了撒马尔罕,同时也隐喻东西文明的交汇早就开始了。另外萨福的诗句比较简单,适合令狐近知这样一个人物阅读。
探讨“虚”和“实”的话题
南都:从书里可以看出来,你对敦煌的气候和地理风貌,对沙漠、雪山,包括沙漠里的植物、动物都有很细致的观察。你是否为了写这部小说专门去鸣沙山附近采风居住过?
陈继明:我1992年去过敦煌。写这部小说之前,我本来打算要去的,把房子都租好了,准备去至少待半年。但因为疫情去不成了。我又不想等,心想干脆先动笔吧,就强行写了起来。
写完后我再去敦煌,庆幸自己写之前没去。写小说,需要经验,需要生活,但一部小说更是想象的产物,在相当程度上,一部小说是空中楼阁。如果知道得太多,不一定是好事。我自己又是甘肃人,细节上我没问题,剩下的一部分我来想象。